不如从嫁与,作鸳鸯——联章南歌子(一)
隔窗看,北京冬日一如暑夏,响晴响晴着天儿,阳光率真亮烈。一旦出得门去才会晓得,原来这碧蓝耀目不过是布景幌子,寒冷才是这时节不折不扣的主旋律。然我仍偏喜它。比起江浙直往骨头缝里钻的无处藏躲的湿冷,坐在温暖如春的室内,膝头摊开本《红楼》,享受一窗之隔寒暑两重天,真不知要惬意多少倍呢。
《红楼梦》第八回,也是“这们冷天”,贾宝玉来看薛宝钗,演出了一场十足应景的浪漫情剧。
屋里有热热的炕,有滚滚的茶,有粉妆玉琢的璧人一双。
宝钗将他的玉托于掌上,嘴里念那玉上的篆文,“莫失莫忘,仙寿恒昌”,两遍。丫鬟莺儿提醒,“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”,引得宝玉也要看宝钗的金锁。“不离不弃,芳龄永继”,也念了两遍。俩人俱是冰雪聪颖,小心眼儿里此刻估计都有那“偷眼暗形相”的意趣了。
一段金玉良缘,要不是有个黛玉横在中间,倒也不见得无情到最终“生离”的凄惨下场。
古时候男女之情最爱托寄个物件儿,搞得含蓄隐约。虽为道德礼教所碍,倒也比现在俩人谈恋爱,一上来就劈面来一句“我喜欢你”,要来得浪漫唯美,寓意绵长许多。
手里金鹦鹉,胸前绣凤凰。
偷眼暗形相。不如从嫁与,作鸳鸯。
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中说,“词中小令如绝句”,个中体悟,果真字数越少,篇章越短,想要出采便越是艰难。二十三个字的这首《南歌子》,温庭筠却能有景有情,有神态有思想,面面俱到。读来活灵活现,颇有亲见亲历之感。谓之“五代后绝响”(清谭献语),亦不为过。
以往读温词,就曾调侃过飞卿应加入爱鸟协会。象这么短小一首词,“鹦鹉”、“凤凰”、“鸳鸯”,竟被他活生生夹进去了三种鸟,可见他有多爱鸟类了。
玩笑归玩笑,实际上这几处用得既形象又巧妙,将一心想要“从嫁与”的女儿心,烘托到马上就要扑棱扑棱翅膀起飞的地步。
想起苏东坡调侃秦观,将一句“小楼连苑横空,下窥绣毂雕鞍骤”,说成“不就是一个人骑马从楼前过吗”。
温氏这阕《南歌子》,虽也指代,但较秦观之句,更显得“简古可爱”(陆游言)。
回来看“手里金鹦鹉,胸前金凤凰”,有解此句为描述女子眼见之少年郎形象者,有解其指女子正在做着的两样绣件。各有各的道理。反正温词中常有类似理解纷争,怪只怪他老人家忒爱玩跳接,玩隐喻,埋伏下许多机关留待后人开启。
不过,如能将接下来的一首做对应看,便会更倾向于第一种理解。总之不管说的是谁,总是些情物意象就是了,旨在引出后面的“作鸳鸯”心愿。
她,羞涩又大胆,直如这窗外的冬日暖阳。情怀已开。
似带如丝柳,团酥握雪花。
帘卷玉钩斜。九衢尘欲暮,逐香车。
看过一份对时下男士心目中美女标准的调查,当时就对其中一人的评价印象很深。他认为,美女,必得腰肢纤细,肌肤白皙。这又何尝不是中国古代美女的标准呢?而大眼睛高鼻梁,身材高挑,凸凹有致等等,反倒不是我们古时候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了。
词起先写女子形象之美,自然是腰儿柳样细柔,肌肤酥样嫩滑,雪样洁白。
他,不过匆匆一瞥,打斜斜勾起的车窗帘子里,窥见那玉人如花般容貌,便被勾走了魂魄。站在人来车往暴土扬长的大马路边上,天都晚了,还兀自发呆出神儿。
用个时下流行的词儿吧,惊艳,就发生在一瞬间。
一见而钟情原有两种。要么如宝玉黛玉般,隔世旧识今世重见,一眼之下,熟识到惊诧;要么尽管看尽了世上千美万好,总是在见了她(他)的一刹那,以往乃至将来的一切美好,全都黯然失色了,再无有出其右者。方得如此,才配叫一见钟情。
我们不幸被情之雷电击中,不知后面紧接着就是凄风苦雨的摧折,还只顾着享受这晕玄酥麻的片刻感动。多么天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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