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如指间砂 - 两心痴
个人小说作品集《爱如指间砂》 第十六篇(全书完)两心痴
文/语笑嫣然
图/林夕
【一】
晓月从店里出来的时候,风刮得正紧。她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斜襟旗袍,肩上一袭浅粉色镶边的披肩,有手绘的牡丹图案,四角还坠满精致的流苏。她感觉自己纤细的四肢就要被风吹裂,她打了个冷战,抬手叫住了迎面跑来的黄包车。
也许是先前的客人太过匆忙,在黄包车的车座上,还有一叠散乱的报纸。晓月低头的时候,页脚一则白底黑字的寻人启事扣住了她的目光。她将启事的内文反复念了两遍,眉头渐渐锁起来。
“清水河边,西冷桥头。前生之约,泣血为盟。他日重聚,莫失莫忘。”
被寻的是一个男子。姓程。程向岷。
落款处,写着:单懿心。
她不是对方要找的人。但她按照报纸上写明的地址,落荒而去。
她在桥头四下张望,有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,有追逐嬉戏的孩童,场面拥挤人声鼎沸。她踮着脚尖,扬了扬手里的报纸,希望对方可以看见她。这个时候对面的人群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,十六七岁的模样,面容清秀,有细长的下巴,唇色暗淡。女子问她,你是程向岷的什么人?
晓月不动声色地望着对方,反问,你又是单懿心的什么人?
女子说,我就是单懿心。
她于是当着对方的面,将报纸撕了个粉碎。面色铁青。她说,程向岷和单懿心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去世,请你尊重死者。
女子的面色忽然僵硬,又问了一遍,你究竟是谁?她一字一顿地告诉她,我也姓程,我叫程晓月。
很多人都知道,附近的海域在十八年前曾受到一场罕见的风暴侵袭。船只都被吞没,人员无一生还。而单懿心,和她的丈夫程向岷,正是在这场浩劫中不幸罹难。留下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,由懿心的母亲刘氏代为抚养。
所以,见到那个自称单懿心的女子,既痛,又怒,声色俱厉地告诉对方,我叫程晓月。
单懿心是我的母亲。
虽然趾高气扬,好象拆穿了一个无聊的恶作剧。却还是耿耿于怀,似有莫名的隐忧。
【二】
每次经过瑞丰银楼的门口,并非刻意,却总是忍不住偷眼望进去。那个穿长衫的男子,光鲜笔挺,有时与人笑着说话,有时埋头清点帐簿,怎么也不似她,身在一处,心在一处。
关于她的那点少女心事,对方是知道的。她在十岁那年就把爱情端上了台面,说,我程晓月喜欢罗少陵,天地为证。
至于罗少陵,晓月以为,他也是和她一样的。
她在风疏云淡的夜晚,花前,月下,羞答答地埋头搓着衣角。她说少陵,你到我家去提亲可好?她向来将女子的矜持摆到最末,爱情与罗少陵并重,如呼吸般生生不息。
那几日,晓月的面上泛起红光,眉间疏朗,逢人就是轻浅的笑。一种她认为很适合罗家少奶奶的笑。
可是她那样一日三秋地等,那边厢也迟迟不见动静。最后还让她在戏院门口撞破了个中情由。
那时候的少陵,笑容是讨好的甚至谦卑的。是晓月从来不曾享有的待遇。她的耳朵烫得几乎燃烧起来。心却突然没了温度。
少陵身边的女子,姓穆,单名一个湘字。无论家世背景,还是模样气质,那女子都是逊色的。况且,少陵明知她的心意,却还是狠心伤她。难道撇开所有外在的优势,自己就一钱不值了么?她左右都想不明白,砸了客厅里所有的花瓶,陶瓷就像地板的眼泪,零星散碎。
预示着所有的暧昧都作废。
其实,所谓的暧昧,不过是自己将玻璃错当成了珍珠。她恍然大悟地哭了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,外婆从楼上下来。看着她哭。她后来絮絮地对外婆说一些话,讲明她哭的原因,特别强调,罗少陵辜负了她。
外婆语重心常,安慰她,罗少陵不选你,是他有眼无珠。
但晓月到底还是不服输的女子,隔天便去了罗家。少陵不在,下人说他和穆小姐游湖去了。她于是转身就拦了一辆黄包车,往湖边赶。
一路都是喧嚣。
看到少陵的时候,她的眼神可谓怨毒。少陵喊她,她不应,就像一只幽灵,僵硬地站在桉树底下。
穆湘好奇,拉着少陵走过来要看个究竟。晓月却忽然对她笑,树的阴影覆盖了她的眼睛,看上去很诡异。穆湘觉得心里发毛,抓紧了少陵的手。
晓月问他,少陵,你不是说你天生忌水的么?
穆湘抢白,她说少陵只是陪我来湖边走走,不沾水的。
晓月眉头一紧,再问,少陵,你明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好吗?外婆说她很久没有看见你了。
仍是穆湘回答,她说明天我爹生日,少陵是要去我家的。
少陵,你那天为什么不来提亲?这一次她说完立刻就用手指着穆湘,你再说话,当心我撕烂你的嘴。而沉默了两轮的少陵也不得不开口,他说晓月你不能这样没有礼貌。
她冷笑,还是问,你不来提亲,是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,对不对?
其实,前后两句问话都有同样的意思。她说出来,不求解开心中的疑团,因为她心中早就一片澄明。知道自己不被爱。她求的只是更多一次的伤害,好让自己的楚楚可怜,在爱人面前表现得入木三分。让他愧疚,让他心疼,甚至让他生出悔意来。
她已走投无路。惟有心存侥幸。
少陵却并未配合。沉痛地点头,说,晓月,是我辜负了你。
晓月呆滞地盯着面前的男女,忽然扑过去扯断了穆湘脖子上的珍珠项链。噼里啪啦。那些象牙白的珠子,和穆湘一起倒在地上,而她则被少陵推开,额头撞到树干,擦破了皮。她忍着痛,把手里剩下的几颗珍珠向少陵砸去,哭喊着说,这项链是我陪你买的,我以为你会送给我。少陵,你应该把它送给我的。
彼此心知,要争的又何止是一条项链。
【三】
隔天晌午的时候,有巡警到单家来。单刘氏正在客厅和管家议事。晓月给她沏茶,上好的西湖龙井。原本是悠闲祥和的场面,直到两个巡警跨进门槛,气氛才渐渐转为肃杀。
他们说,要请程小姐到警察厅走一趟。
因为,穆湘死了。
晓月的眼皮忽然急剧地跳动起来,滚烫的茶水洒在她手背上,她赶忙抽手,茶叶散了一地,弄湿了鞋尖,杯子也碎了。
老太太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,从椅子上站起来,冷冷地问,这与我们晓月又有何关系?
其中一位巡警带点恭维的样子,说死者上衣的口袋里,发现了一枚孔雀石的耳环,有人认出,它是属于程小姐的。
晓月心头一惊,想起昨晚洗澡的时候,的确发现自己掉了一只耳环。霎时间她的心中又起了波澜,淡定地说,好,我跟你们走。
事实上她更想知道,彼时在警察厅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。而他指认出这枚耳环,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是第一个将自己判为凶手的人。
稍后她就知道,她没有猜错。
少陵的眼中爬满血丝,看见晓月,拳头捏成铁锤,手指的骨节都劈啪作响。
她只得惨淡地笑。
单刘氏坚持陪晓月一同前来。警察厅厅长与她是旧识,说话也客气。他首先描述了尸体被发现的经过,这当中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,便是死后的穆湘,身上的皮肤都烂成了泥,好象被万千的毒虫啃噬过一般,但血液至今都完好地留在体内。夜里发现尸体的醉汉,也由于惊吓过度,变成痴呆。
晓月感到脊背有一阵刺骨的寒意,她恍惚觉得穆湘随时都会从她背后出现。再看那警察厅长翕合的两片嘴唇,就像要将她咬碎了吞进去一般。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,拼命地挥着手,退后。她说穆湘的死不关我的事,我只是两天前见过她,当时我们有点争执,耳环,耳环一定是那个时候掉在她身上的。
周围的人赶忙安抚她,说我们没有认定你是凶手,只想多了解一些死者的近况。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听到一声沉闷的叹息。转头看向单刘氏。听她面色惊恐地说,这根本就是一个诅咒。
她说,是懿心的诅咒。
晓月没有想到,一场离奇的凶案,颠覆了她对往事的所知。六岁那年,她身旁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告诉她,海上的风暴带走了她的至亲。就剩下她们俩,十几年来相依为命。可还是同样的一个人,再次告诉她,原来其中隐匿的真相,是如此狼狈不堪。
她对单刘氏在警察厅的陈述不愿多想。她希望那只是她作为长辈,一心替自己开脱,而故意提供的干扰。但那些字字句句,日以继夜想要攻陷她的身体,侵占她的意识。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单刘氏再次求证,其所言,究竟是真,是假。
看到外婆眉间的凝愁,毫无来由地,她想到了那个登报寻人的女子。
竟觉得,两人忧郁的神态如出一辙。
【四】
单刘氏当时是这样说的:
我女儿懿心,自小就喜欢那些鬼怪神巫的传说,后来甚至背着家里的人,偷偷练习下蛊和降头之术。她原本只是贪玩,从没想过利用邪术害人,直到,她嫁给晓月的父亲,程向岷。
懿心怀上晓月那年,程向岷认识了一个拍电影的小明星。
夫妻恩爱一朝散。
后来,他甚至要跟那个女人去南洋。
懿心因为忍受不了背叛和屈辱,用她炼成的第一只降头鬼,日夜缠着那个女明星,没几天,那女人便疯了。可程向岷到底还是知道了内情。留给懿心一封休书,坐船离开了香港。
第二天清早,就在轮船的甲板上,有人发现了一具爬满蜈蚣的尸体。
消息传来的时候,我就知道是懿心,以她那样偏激的个性,是不会容忍程向岷对她的背叛的。她原来早已对程向岷施了降,他若一辈子安心留在她身边,就不会有任何危险。但他偏偏离开了。
只是我没有想到,程向岷死了,懿心也因此久病不起。
半年,便郁郁而终。
临死前抱着未满周岁的孩子,说,将来如果有男人伤害到你,他的下场,必定和你的父亲一样。晓月,我会一直在你身边,保护你。
这些说话,晓月始终忘不了。看似恩爱祥和的家庭,原来支离破碎。她看着单刘氏坐在逍遥椅上,来回晃动着,木地板发出吱呀的腐朽声音,灰尘钻进她的鼻孔,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。单刘氏说,我担心他们会将你当成疑凶,一时情急说了那番话,你无须挂在心上。你,出去吧。
阁楼,连同整个阁楼的空气,浑浊而逼仄。
晓月下楼梯的时候听到外婆苍老的声音。她在念一首诗。汉乐府。
有所思,乃在大海南。何用问遗君?双珠玳瑁簪,用玉绍缭之。闻君有他心,拉杂摧烧之。摧烧之,当风扬其灰。从今以往,勿复相思。相思与君绝!
事实上,晓月也抱有这样的信念。
拉杂摧烧之。
相思与君绝。
譬如,她和她的少陵。
她去看过少陵一次,在穆湘的头七过后。中间仍然有警察厅的人不断盘问她,甚至连私家侦探都没有闲着。事实上晓月的耳环真的是在那天拉扯珍珠项链的时候,不留神掉进了穆湘上衣的口袋里,她为此解释了多次,但她一解释,就有人将这桩命案怀疑为情杀。再加上单刘氏的证供,更添了些诡异的色彩。
还好穆湘死的那晚,晓月跟古董店的管事在盘查当月的帐目。这一点,虽然有理由被怀疑,因为管事毕竟也算单家的人。但对于晓月的清白,倒也多了份保障。
晓月是心知的。以穆家的财力,动用私家侦探的可能性极小。那么,便只有一人,急不可耐地想找出真凶。或者说,翻出她杀人的证据。
晓月虽然心寒,但也只能心寒。
继续爱。继续痛。远远地看他。远远地看成了一种习惯。
两个月之后。命案渐渐被搁置。没有人比晓月更希望查出事情的真相,可是也没有人能够解释这离奇的死亡。晓月只觉得身边的一切诡异起来,复杂起来,但这诡异这复杂,又都比不上她心底的那片荒凉。
某天清晨,古董店来了一位不速的客人。进门以后,目不转睛盯着柜台上一个光秃秃的花瓶看。晓月拨开帘子走出来,说这花瓶我们不卖的,只是摆设而已。直到客人抬起脸来看她,她才发现,竟是西冷桥畔与她有过冲突的年轻女子。
那女子也没有再说什么,匆忙地离开,还差点撞上外面进来的客人。晓月正纳闷,低头就看见门槛上一块透亮的玉观音。
【五】
西冷桥畔,已经觅不到那神秘女子的踪影,晓月连着去了好几天,始终没有收获。后来,初一十五都有人上门来提亲。单刘氏劝过晓月多次,罗少陵这样固执愚蠢的男人,不值得你对他念念不忘。晓月说自己对他早就死心,搪塞了过去,但眉眼无欢,对亲事也再三推辞。
直到春末,香港日报的夹缝里,再次出现了一段凄恻的寻人启事。
“赤望山头,大蓝湖畔。前生之约,泣血为盟。他日重聚,莫失莫忘。”
晓月盯着报纸,反复地看。湖水的湿气漫过了她的眼睛,风吹着樱花簌簌地落下柔软的花瓣,落在她的脚尖上,她捏紧了手里的玉观音,抬头张望,四周幽谧而空旷。
好在没有令她失望。那个曾经自称单懿心的女子的确来了。看见她,一脸愕然。
晓月优雅地笑,说,这里是程向岷和单懿心相识的地方,你知道么?女子点头,问她,是你故意引我到这里来的?晓月说是的,香港这么大,既然我很难找到你,那不如让你主动来找我。我想你一旦看到启事,不论真假,你都会来。
你既然不相信我就是单懿心,为什么还要这样做?
因为我想归还一件东西。说着,晓月摊开掌心。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玉观音。
一个属于程晓月。
一个属于单懿心。
她说,这是你那天不小心掉在店里的,可是为什么,为什么你身上会有我母亲的玉观音?她几乎是用一种不堪折磨的语气,狠狠地要求对方, 你告诉我,你到底是谁!
女子无奈地笑,我已经说过很多次,只是你不愿意相信。
然后大蓝湖的水面被风吹皱了。矮树林里有鸟群降落的声音。女子缓缓地说,我叫苏婉兰。我知道你是在端阳节出生。你的左肩,有一颗赤红的朱砂印记。你随身的玉观音,是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,你的父亲买回来,给你们母女一人一块。玉观音的外表虽然普通,但背后却刻着你们的名字,懿心,晓月,是宋代徽宗的瘦金体字样,再加上你父亲的刻意雕琢,没有人能模仿。而古董店中,柜台上的那只青花瓷瓶,是你母亲专程托人从南洋带回来,在你外婆三十九岁生日那天,送给她作为寿礼的。
洋洋洒洒的一段家事。分毫不差。苏婉兰看着晓月瞠目结舌的样子,顿了顿,再说,我之所以知道这些,是因为我的脑子里有单懿心所有的记忆,我前生的记忆。苏婉兰不过是一具崭新的皮囊。轮回之后,我仍然希望找到向岷。虽然他曾经负我,但他也说过,会用来生给我最大的补偿。
那么,是你杀了穆湘?
事实上,晓月是在极度张皇的情况下,随手抓了这么一句话。她自己也不知道,她对苏婉兰的话,到底是信还是不信。她的脑子一团糟。
苏婉兰拧着眉,摇头。她说我第一次见你,知道你的身份,就很小心地避开你。因为有的时候,真相会比谎言更恶毒。她说晓月,我害怕你知道一些事,但更怕会有人再次枉送性命。我虽然没有见过那个男子,但我想,你必定很爱他。
然后她又猛然醒悟一般,急急地问,今天什么日子?
晓月茫然。今天是三月十四。
【六】
就像噩梦。关于父母的死,晓月听到了第三个版本。长久以来她强迫自己不哭泣,但眼泪终究活过来。好像大蓝湖的湖水一样。饱满。盛大。
苏婉兰告诉她,关于程向岷,单懿心,还有那个插足的小明星。单刘氏在警察厅所说,一半真,一半假。因为,真正会用蛊和下降的人,并非懿心。
她说穆湘死于去年的冬至,刚好契合了十八年前那个发疯的女明星堕楼的时间。如果她还要对那个辜负你的男子下手,并且将两起命案布置成一个逼真的诅咒,那么,她必定会选在三月十五的凌晨,一点整。因为这个时间,刚好就是你的父亲程向岷遇害的时间。
对此,晓月虽然心存疑虑,但牵涉她心中所爱,她不可掉以轻心。
夜里,晓月凝神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,不敢有片刻马虎。子夜时分,隔壁的房门开了。有人走出来,脚步放得很轻。晓月赶紧从床上跳下来,连拖鞋都没有穿。地板的寒气从脚底向四肢蔓延。她裹紧单薄的睡衣,跟着前面的黑影,屏住了呼吸。
从来不知道,书柜的背后藏了一扇密室的门。
也是第一次觉得,原来黑夜里的光亮,有时也会让人满面惊恐。
门内的密室,像一个古老的祭坛。有壁炉式的祭台,摆着一些黑色的动物雕像。两边的长桌积了少许灰,上面陈列的透明的玻璃瓶子,令晓月难受得几乎要发狂。那里面,有蜘蛛、蚂蚁、蝎子和蜈蚣,还有幼小的蟾蜍以及纤细的毒蛇。
她尖叫一声,那黑影于是发现了她。她哭着跑上前去,打翻了祭台上所有准备就绪的东西,一边颤抖着声音问,怎么会这样?怎么会这样!
单刘氏惊骇不已。
晓月再一次拿出不堪折磨甚至绝望的表情,盯着一张皱纹丛生的脸,问她,为什么要这样做?单刘氏恶狠狠地告诉她,罗少陵背叛了你。我要让他和他所爱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。
我已经告诉你,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。
可是你的举止神态却在向我陈述一个相反的事实。
杀了他,你以为我会怎样?
彻底地绝望。然后开始新生。
但我也许会成为第二个单懿心。
单刘氏的脸色忽然煞白,面上的肌肉如死尸一般僵硬。她一字一顿地问晓月,你都知道了?
晓月突然又哭又笑,蹒跚着走近单刘氏。她说我不仅知道放降头鬼的人是你,下蜈蚣降在我爸爸身上的也是你。我还知道妈妈不是病死的,她是自杀,因为她无法承受自己的母亲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。
单刘氏想要拉住晓月,一双颤抖的皱巴巴的手伸出去,却被晓月拂开。她说孩子,我爱你的母亲,也同样那么爱你。我虽然做了很多错事,但那都是因为,有人给你们带来痛苦和伤害。他们都是背叛者,应当受到最严酷的刑罚。
晓月看着自己的外婆瘫坐在地上。这么多年,她的神情始终冷淡,悲喜都不能让人一眼看穿。现在,她终于哭起来,很用力地,哭得像个婴孩。晓月的心软了。她说少陵没有背叛我,因为他根本不曾爱我。
她终于承认。
这是一场独角戏。台前幕后,只有她一人。
其实在见到穆湘的那一天,很多错觉都羞愤而亡。但她宁可相信自己是得到过的,才不至于连回忆的欠奉。她是如此希望,在穆湘以前,少陵是爱着她的。她对单刘氏的哭诉,便也是基于这样的前提。声称,罗少陵辜负她,背叛她,将爱推到了尽头。
随即,便有一个故事接踵而来。发生在十八年的十八年以前。仍然是讲一个男人抛妻弃女,最后离奇死亡。那女子是血族后裔,虽然外表和生活习性已经跟正常人没有差别,有了生老病死,也不再吸食人血度日。但族上遗留的规矩仍在,她始终相信,背叛者就必须遭受严酷的刑罚。于是,她对自己的丈夫落了降。
她一直认为,是背叛的男人太过决绝。如果他们能够悔改,留在妻子的身边,那些毒虫和头油即使种在他们身上,也构不成任何伤害。
十八年的十八年以后,女子鬓染清霜。她的外孙女告诉她,在爱和不爱之间,没有第三种选择。可以纠缠,可以决绝,但身体发肤,一定伤害不得。因为他的一滴血都会是你毕生的折磨。因为你始终不能不爱他。
她所有的信念,轰然倒塌。
【七】
密室的门,用水泥涂了厚厚的一层。玻璃瓶被焚烧,火焰很狰狞,像魔鬼的脸。
单刘氏每天都在阁楼上坐着。她的膝盖上总是趴着一只熟睡的猫。她抚摸它光洁的皮毛,并且时常因此发笑。
她已经不会说话了。忘记她过去几十年悲怆的历史。只知道晓月是她惟一的亲人。她的世界忽然纯粹起来。洁白得纤尘不染。
但真相虽然揭开,却也让晓月和少陵的距离,远到了天涯。因为她什么都不能同他讲,她不能用自己的外婆,来换取一个相爱的机会。她只能让他记得那只染血的耳环。
谁都给不了对方青梅竹马的坦然。
等到阴影都消散了,水落石出了,却又不知,在她心上的男子,还是不是叫罗少陵。
她和他,有一千种了断的可能,却没有一个相爱的机会。
很久以后,在某个雨后清冷的街头,晓月看见少陵。有女子撑着印花的伞,他们对面而站。晓月怀里的一包红枣,因为她右手的一个颤抖,掉了几颗在泥泞的水坑里。
然后她发现女子的侧脸,是她曾经熟悉的模样。她听见她说,向岷,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?
我是懿心。单懿心。
最后的最后,她还是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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