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过红薇一架花
(壹)入宫的前一天,太夫人召她训话。
“你也知道,下个月阖府上下都要随你叔叔去南境,只有这样才能解了帝君的疑心,保我莫家富贵长久。”老太太叹息着说,“所以你到了宫里,也不用指望府中还能给你出什么力,一切都要靠自己,你入宫是帝君要显显对我们家的恩典,所以进去了恩宠自然也是有的,但后宫佳丽三千,没几天这恩宠也就淡了,你别在意,要记得家里不求你光宗耀祖,但求你安分守己。”
家里不求你光宗耀祖,但求你安分守己。
至理真言。
所以当她跪在谒云帝面前初次拜见天子时,她还在默默念叨这番话,咀嚼其中隐含的深意——既然入了宫,是死是活就自安天命了,别连累家里就好。
这时内侍用尖厉的声音喊她抬头,她抬起头,看到御座上年轻英武的帝君。
谒云帝临宸看着肃然,语气却是温和的:“你就是莫家的长女?一向少见,比令妹倒也不遑多让……叫什么来着?”
“扶薇,弱柳扶风的扶,蔷薇的薇。”她尽量控制着声音答话,却还是看到临宸微一皱眉。
也是,再怎么练习,她也无法恢复当初的声若莺啼。
好在帝君选她入宫也不是为了她的德言工容,所以很快就敛了愠色,笑着说:“那就是莫扶薇了?倒是有意思。”
她轻轻一笑:“可不,这世上岂有蔷薇无刺?离得远些,才不会手疼。”
这下临宸挑了挑眉,似乎在诧异她的出言无状。
她看着他惊讶的脸暗笑,笑他,也笑她的家人。
好些年了,她规行矩步的,以至于整个鸣越将军府都忘了,她从来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。
不过临宸说,就喜欢她这种说话的调调,不似其他妃嫔唯唯诺诺,一成不变。
当然这或许只是太夫人口中的“恩宠”罢了,等表面功夫做得差不多了,这种“喜欢”也会立刻消失不见。
但那又怎样?
临宸是被大夏文武百官交口称赞的明君,也就是说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,而这样的人若想讨好谁的时候,总是无往不利的。
她于冬夜想望夏时的银河,他就赐了萤珠十斛在她的容芝斋中悬了一条星河出来。她念叨江南早开的春梅,他就叫人折了封在冰里送来。
宠爱无匹。
对此宫中当然是有非议的,但大家也都觉得帝君不过是走走场面,差不多了恩宠自然也就散了。
可转眼大半年过去,临宸对她的喜爱不减反增,常常一连几天驾幸容芝斋,幸好他还没有立后,她受封怡妃品阶已是最高,也就不用担心忽然有哪位娘娘要来教她规矩。
或许,自己到底还是有些可喜之处——她这么想。
“你的嗓子是天生的,还是后来弄的?”一日在御花园赏花时,临宸忽然问起这事,她想了想才回答是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的后遗症。
“既然是因病所致,那多半有复原的法子,改日让太医院的人瞧瞧,能好也未可知。”临宸有些期待地说。
她笑着应承了。
只是太医院的会诊还未等来,却等来了又一个名门闺秀入宫,有着艳丽容貌和婉转歌喉的少女,与她一样在入宫第一天就吸引了临宸全部的注意力。
她的恩宠,似乎终于到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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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贰)
上巳节这天,临宸在照晴池边宴请一班宗亲,几个得幸的妃嫔也列席,而她虽然也在其内,但临宸都不怎么看她,倒是新晋的那位容嫔又是献歌又是献舞,博得个满堂喝彩。
她凝神听容妃献了歌,便借口身体不适辞席而去。临宸虽然恩准了,但脸色不豫。
她才不在乎。
回程的路上乐声还不断从池畔传来,为图清净她走了条小路,快到软红桥的时候听见前头有争执,一时好奇心起想去看看热闹,于是穿过竹林,就看见桥那头有个人正在训斥两个侍卫。
那人穿了亲王的服色只见个背影,她把今天来赴宴的亲王都想了一遍,却想不出是哪个。
于是索性走过去看个究竟,却不想到了桥中的时候那人忽然回过头来,她一眼望去,顿时脚下一软,一个倒头栽下桥去。
说来也好笑,掉进水的那一刻她听见旁人惊慌失措大呼小叫,自己脑子里却清醒得很——
这个人,不是钟成吗?
结果,那人当然不是钟成,或者说不仅仅是她多年来往的商贾之子钟成。
他的真名叫做临晟,晋王,还是临宸登基后首个册封的王爷——他的母妃早丧,自幼由临宸的母亲琼慧皇后教养,和临宸便如亲兄弟一般。
这些都是临宸告诉她的。
三月水凉,她被人救上来后就受了寒,昏昏沉沉地大病一场,醒来便看到临宸一脸愠色地坐在榻边,问:“原来你和晋王早就相识?”
说是临晟见了她也是大吃一惊——之前他在北地巡视,回来就被宣召,所以完全不知道她入宫的事,三月三这天他本来也在受邀之列,却因为御园整修,游园时迷了路途所以迟了,不想就这么巧与她撞个正着。
“若早知道你与晟弟有此渊源,朕也不会让你入宫……”临宸脸色阴晴不定,也不知临晟对他说了什么,她抬眼瞪着他,“陛下这么说,是暗示臣妾与晋王有私情?”
临宸盯着她:“有吗?”
“有还是没有,又是和谁有私情,这些又有什么要紧?”她提高了声音,“反正臣妾都已经入宫了。”
“放肆!”临宸怒喝,但随即回过味儿来,“听你这意思,入宫前你心里还另有其人?”
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
临宸的脸色难看起来:“别忘了,你的叔父送你入宫,究竟是为了什么。”
为了示不二之心,为了迎合君王,为了……
太多太多理由了,与富贵荣华生死荣辱相关的,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。
但她就是不想说话。
倒是临宸又说了很多,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,她走出内室时他已经不在了,只有惶恐的宫人跪了一地,相信用不了几个时辰,整个千重阙就会知道她如何使得帝君勃然大怒。
几天后,临晟竟来探病。
听到通报她顿时呛了一口米汤,于是临晟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她咳得涕泪横流的样子,立刻又是拍背又是递帕子的,全然不知避讳。
“晋王来此,想必禀告过帝君了?”她担心地问,临晟点了点头,然后用比她还要担忧的目光看着她,“若是当时我在……”
“你在又怎样?”她抢白道,“我还是要入宫,君威令重,家门所求,扶薇只能从命。”
“可你当年说,姻缘之事总要从心所喜……”
“如今帝君就是扶薇所喜!”她狠狠瞪了他一眼,临晟听了咬了咬牙,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是压低了声音说,“可他毕竟是帝君。”
是帝君,所以君心难测,从无多情。
“那又怎样?”她看着他,再一次说,“已经如此了。”
下一刻,临晟就抱住了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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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叁)
他说,他看不得她这放弃了一切希望的样子。
“我所知的莫扶薇,”临晟说着她往昔的形容,“不会甘愿受缚于什么命数。”
说的是……
但她仍是一声不吭,最终临晟自己受不了这沉默,起身离去。
之后他又来过几次,总是带着她在宫外时喜欢的玩意儿和点心,东西她都收下了,人却不见。即便如此,风言风语还是很快在宫中传起来,众人不敢编排帝君的兄弟,便说她狐媚魇道,失宠寂寞恬不知耻等等。
毕竟从来祸水是红颜,江山倾时责妇人。
只是临宸那里一直没有什么反应,也不见她——他自然是需要时间去权衡的。
然而在冷淡了许久之后,这天夜里,他又忽然来驾临了容芝斋。
“爱妃和晟弟是怎么相识的?”屏退宫人,内室里就剩下他们俩时临宸问道。
她盯着他的脸:“十年前的上元夜……”
她受了委屈,便偷溜出将军府看灯散心,灯谜台上与化名钟成的临晟为抢莲灯不打不相识,从此来往起来,她父母早丧,父亲虽是长子却是庶出,生前就不讨喜,死后更不可能荫庇她什么,所以她在府中日子难得快活,对“钟成”这个朋友自然颇为珍惜。
更不用说,“晋王也算得妙人。”她仍旧盯着他看。
而临宸则是默然,许久忽然一笑:“确是,晟弟诸艺皆精,朕早年也喜欢与他结伴游乐。”说完他出了一会儿神。
后来,这天晚上他并没有在她这里留宿。
走的时候他一眼瞥见笼中奄奄一息的金丝芙蓉雀,说这鸟不济事了,来日再给她觅一只。
就起驾去了容嫔那里。
御驾远去,宫人们都猜疑她是不是又触怒了帝君,在角落里不安地窃窃私语着。她下令灭了灯,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,听外间细碎的声音,想起许多年前那处阴暗的巷子,那时天上烟花争奇斗艳,墙外明灯流光溢彩,她却是匿身在黑暗之中,唯有惊恐冰寒,相依为伴。
可是与众人对她将完全失宠的预料相反,此夜过后临宸对她又关照起来,常来探望赏赐不断,日子一久众人也看出端倪——宠归宠,却不在她这里留宿。想来是帝君对夺了兄弟所爱心存歉疚,只是人既然入了宫就不好再放出去,只有好好地这么以礼相待。
这猜得也是顺理成章,她想。
而后这一天,容妃来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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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肆)
在她受冷落的那段时间里,容嫔晋了妃位,于是这天早上她听见宫人通禀容妃来访后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快请。
人请进来,说了几句探病应有的客套话,她叫人将临宸赐的新茶沏来品,容妃则好奇地东张西望,忽然将她的针线篓子拿过去,挑出里头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来看了看:“姐姐真是手巧。”
她捧着茶盏,有些僵硬地笑了笑,但见容妃拿着那荷包又翻看了一会儿,才将篓子放回原位。
她轻轻舒了口气。
一盏茶喝完容妃就走了,到了晚间内务寮忽然来了几个嬷嬷,一进门就说奉了皇令来检视,一众宫人被吓得大气都不敢透一口,她也没动,眼睁睁看着她们将里间翻了个底朝天,末了一个嬷嬷从针线篓子里拽出个扇套子来,如获至宝地攥在手里,不阴不阳地冲她说:“娘娘,请随奴婢们走一趟。”
就这么,直接去了临宸面前。
重华殿的内殿,只有临宸在,她有点诧异——还以为容妃也会在呢。
嬷嬷奉上了那个扇套子,临宸看了后冷着脸扔在她面前:“你可明白,朕毕竟是天子。”
捡起扇套,她以指尖描摹过上头的刺绣,精致繁复的莲瑞同心纹,内中隐着一个“晟”字。
临晟的晟。
这当然是大逆不道的,而临宸的话中之意也很明白,他或许对兄弟心有歉疚,或许可以包容她和临晟的过往,但天威终究不可犯。
而对此,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拜伏下去,再无一语。
容芝斋就此被密密地看守起来,但她的吃穿用度并没有减少,仍旧照着妃位的等级供给,宫人们私下议论帝君这算不算给晋王最后一点面子?
天晓得。
但她倒是波澜不惊地过起这半隐居的日子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就这样转眼到了夏时,一天晚上她正想早早就寝,忽然一个宫人说:“娘娘这几天都睡不好,想是天热心躁,奴婢刚才看外头架子上晚香玉开得正好,娘娘去散散步,去去心火如何?”
她看了那人一眼,面生。
于是点头准了,只要那人陪着,进到院子里。果然发现与平日不同,有一处小路上的侍卫不在岗上。
小路的尽头是一处偏门,临晟在那里抄手站着,架子上鸢萝茂盛,轻羽般的枝叶受了月光,在他英挺的脸上投下形状怪异的阴影。
看到她他亟亟地上前一步,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月光下细细打量,看了半天后闷闷地说:“委屈你了……”
她笑了笑。
随即临晟的痛切就变成了愤慨:“事情我都听说了,分明是容妃栽赃陷害,要不然哪里就这么巧?!皇兄也是……”
她忽然反握住他的手,摇了摇头:“别怪容妃,也别怪陛下,容妃不曾陷害我,陛下也没有任何误解。”
临晟惊诧地看着她。
“那个扇套子就是我做的,为你做的。”她低声说,像是怕惊了晚香玉初绽,“只不过若无此事,永远不会送你罢了。”
就像是有些情意,若非山穷水尽,怎与人说?
临晟惊得呆了。
然而呆怔过后就是狂风暴雨般的情感涌出来,他猛地抱紧她,又喜又恨,喜她原来也与自己有一般心思,恨她为什么到了此刻才说,如今路分两道,再要相携而行千难万难。
但也不是不行。
“我们会在一起的,扶薇,你信我……我会让我们在一起的。”临晟在她耳旁一遍又一遍地说,仿佛只要这么说了事情就会成真了似的。
次日,她就听说重华殿内,帝君无比愤怒地斥责了晋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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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伍)
当时临宸是喝退了所有宫人,还叫关上内殿大门的,所以谁也不知道帝君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。
但她很清楚,因为是临晟亲自告诉她的。
“你怎么那么傻……”她听了经过只有叹息——临晟竟去求临宸放她出宫。
“我总得试一试。”临晟苦笑,“但皇兄……罢了,至少他答应我不会继续幽禁你,这样就够了,扶薇。”
他的语气,变得有些古怪。而当她看向他的时候,他的嘴角已经挂上了一抹特别的微笑。
我们总不能永远这样偷偷摸摸地见面,在向兄长求恩典的时候临晟已经想到了一个带她出去的办法。
“母后对我说过,宫中有一处密道直通外方。”他说起琼慧皇后提过的秘事,神情有些阴郁,“是大梁时千重阙初建就有的,百年前云戈公主奉诏探查全貌绘成图形,之后便一直成为历代帝君所知之秘。”
这就是他们的机会,他已经查知地图就藏在重华殿中:“找到它,扶薇,只有知道密道所在,我才能将你带出去。”
而这似乎也不是多难。
她答应了临晟,而次日一早侍卫就都撤去了,她走出容芝斋,看着被轻雾萦绕的竹林小径,嘴角含笑。
几天后,宫中又多了一条新闻——幽禁已久的怡妃晨间在照晴池畔吹笛,雾气如云,笛音缈缈,被乐音引来的帝君一见之下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,竟是怜惜又起重拾恩爱,当晚就留宿在了容芝斋。
真是个惑乱君心的妖孽。
但不论妃嫔们如何恨得牙痒,她重又得了爱幸是不争的事实,或许不似之前风头最盛之时,但也足以令她时不时地前往重华殿觐见。
而机会既然多了,多试几次总能成功,她终会找到想要的东西。
密道的全图被收在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,上头还积了不少灰,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放在重华殿内殿的书架上,想是天下承平日久,帝君平日里也就不太重视这东西。
卷轴交到临晟的手里时他高兴地抱起她原地转了好几圈,跟着将一个蜡丸交在她手里:“服下此药便有假死之状,三日后朔夜,你只要服药即可,其他的事我自然办妥。”
他安排的宫人会以她的“暴毙”引起一场混乱,而他则会趁此混乱带一具尸体入宫,将她换出去,偷梁换柱天衣无缝。
没有人会发现,谁都不伤颜面,这绝对是最好的做法。
她收下了蜡丸。
三天后的晚上,朔夜无月,夜色比平日更浓重了些,容芝斋中她叫人掌了一盏孤灯,在灯下切开蜡丸,但见里头的假死药小小的一颗,倒像年前南州进贡的相思子——
殷红如血的,欲碰不能碰。
桂月,初一,月黑。
千重阙不宁。
容芝斋里骤然响起的呼号哭喊之声打破往日的安静,原本正要前往容妃居所的帝君听闻消息急急赶到了容芝斋,随后整个太医院都被召了过来,医官女令站了一屋子,一个接一个地进里间诊脉,然后连滚带爬地出来。
帝君在里头大发雷霆,但天子之怒也没用。
怡妃气息微弱,已然没救了。
就这么一直闹到夜半时分,容芝斋内仍是灯火通明,终于在一片悲声后,一名宫人在大门外挂出了白幡。
有人亡故。
仿佛刹那间,人来人往的热闹就都止歇了,太医院的人被喝退,连宫人也都退到了院中。
容芝斋内,一片寂静。
与此同时,在千重阙不为人知的某些角落,却能听见错落的脚步声隐隐传来,暗夜之中,若是不明真相的人听见了,还要以为是这深宫中往昔某场厮杀中的亡者又返了回来,打算再一次重复他们生前经历过的生死搏杀。
但活人总是比亡者更可怕的,亡者或许有执念,活着的人却总是有更多的欲望和野心。
“杀——”
黑暗中,忽然有人尖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声,重重宫室的下方,所有平安宁静掩盖的黑暗骤然被火光照亮,全副武装的甲兵暴露在光线之下,面目被跃动的火焰映得狰狞。
杀声顿起。
石壁骤然升起露出后方的通道,禁军蜂拥而至,不断加入厮杀。
通道中的甲兵被截成几段,包围不断缩小,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。
周身浴血,尊贵的晋王杀红了眼。
最忠心的亲随替他挡下了一剑,他却也已经退无可退,背脊贴上了石壁。
就在这时,背后忽然一空!
他猛地向后仰倒,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石壁重又在眼前合上,四下重归黑暗。
但这黑暗也只持续了片刻而已,灯火立刻又亮了起来,他拄剑起身,踉跄着向密道的另一头走去。
尽头是一间石室。
他看过地图,这样的石室在千重阙下纵横交错的地道很寻常,但此刻唯一不寻常的是——
室中有人。
“是你!”他惊而后怒,然后猛地醒悟了什么,“你——你!”
“我怎么了?”室中人反问,“我应该已经死了是不是?”
她冷笑起来。
“可惜,我还活着,我莫扶薇还活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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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陆)
总听人说,相思有毒。
所以那颗与相思子如此相像的假死药,会不会也有毒?
当然这不是她没有服药的理由。
她只是没打算相信临晟。
诚然他那副多情的样子很有说服力,但是……
总之她就是没信过,甚至处处提防事事小心,而临晟也真没让她失望——他送来的那些点心,她刮了些屑喂那只金丝芙蓉雀吃了,之后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,没几天就死了。
当然她一个大活人比一只鸟更经受得住一些,但毒死她对临晟没有好处,所以唯一的解释是,倘若她没有做出爱上他的假象,那么等待她的,估计就是用解药来要挟她就范的戏码了。
“他给你什么好处……”
这时临晟咬牙切齿地问。
“很简单,”她笑了笑,“陛下许了我出宫,从此玉册除名,逍遥自在。”
临晟目眦欲裂。
“无情无义……”他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,“你这无情无义之人!”
他大吼起来,却被她一下砸中了脑门。
“凶器”摔到地上,惊得临晟往后一退。
石灰渍过的鸟尸,正是那只金丝芙蓉雀。
这是最好的质问。
无情无义?是男女之情还是朋友之义?但凡他真有一分顾忌的,她也会重新考虑要不要下这样的狠手。
但是他没有,他肆无忌惮,十载相交之情在他眼里还不是一文不值?在发现她成为怡妃之后,他便只视她为能够被策动的棋子了。
皇权究竟能让一个人变到什么地步?
“你也配提情义二字!”她厉声道。
“住口!”临晟被激怒了,一手扬剑,狰狞着面孔向她劈来。
却在半空被生生拦住。
“拿下!”临宸一挥手,气空力尽的临晟顿时摔了个趔趄,随行的禁军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结实,押出了石室。
脚步声远去,室中又恢复了寂静。
她展开一条帕子,上前小心地包裹起那只死掉的金丝芙蓉雀,然后抬起头,迎向临宸深不可测的目光。
她害怕这目光,于是又低下头去。
就这么跪着,地面冰冷坚硬,她的膝盖都疼了,却不敢起来——她在等临宸的……最后发落。
“你不该那么说他……”良久君王叹息了一声,如此说道。
这话有点可笑,因为一开始分明就是他自己亲自来问她:“朕和晋王,你会选谁呢?”
这是个无关情爱的问题,他说他要除掉晋王,而她是否愿意成为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?然而他又说他不是丧心病狂的人,若她坚守朋友之义不愿应承也无妨,他自会再寻找另一个合适的契机。
只是她就再不可能向他索求什么了。
这是你唯一的机会,倘若你心中当真还有一个人的话。帝君熟谙人心,字里行间恩威并重。
但她还是等了等。
直到等来了临晟有毒的点心。
思虑过往,她苦笑了一声。
而眼前临宸又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:“倘若他对你还有些真心呢?那颗药你不敢吃……却未必不是真的,毕竟只需要将朕引到容芝斋而已,他不需要取你性命……”
“即便是这样又如何?”她终于抬起头来,“扶薇终究不会选他,不在于他是否钟情于我,而在于我并不钟情于他。”
临宸的神情变了。
“所以你不计代价地想出宫?”他哂笑,“朕简直要好奇你所钟情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了。”
她低头不语。
“可惜,”忽然临宸叹息了一声,挑起她的下巴,让她看到他另一只手里的东西。
相思子——不,是假死药。
“你终究要死……”
冠和三年,晋王作乱未成,兵败自裁而亡,同党尽数伏诛。
在这场发生于内宫的暴乱中,除了有禁军伤亡外,还有怡妃莫扶薇为护圣驾中箭,终因伤重香消玉殒。为此谒云帝追封怡妃为皇贵妃,风光大葬极尽哀荣,远在南境的鸣越将军府当即遣了次子莫歆入宫谢恩。
御园,照晴池畔。
仲秋时分的兆京已经有些寒意,但莫歆还是觉得背上正在不断地冒汗。其实一路行来帝君都是和颜悦色的,可他就是忍不住紧张。
害怕。
这应该也很正常,他想……除了帝君的身份之外,谒云帝本身何尝不令人恐惧。
做太子时隐忍规矩,手握大权后立刻开始毫不留情地斩杀异己。曾经的晋王与他是何等的兄友弟恭,还不是说死就死了。
讲是叛乱,谁知道怎么回事。只能说君主的心思,随时就是一场刀光剑影。
“对了,”忽然谒云帝问,“怡妃未入宫时,你与她可亲近?”
“不怎么亲近,姐姐不常与我说话。”他老实回答,“也不见府里谁同她好。”
却见帝君神色有些不快,他不由得心下有些悚然,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。就在这时忽然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——
“陛下。”
有些惊喜的语气,婉转动听的音色。
却把他吓得腿一软,啪的一声坐倒在地。
“莫卿怎么了?”谒云帝惊讶地看着他,这时有人从花架后转了出来,宫妆锦服,大约是某位妃嫔。
“是容妃啊……”帝君含笑拉住了佳人。
他这才回神,发现并不是所想的那个人……
也是,怎么可能还是这个声音。
忽然他意识到谒云帝还在狐疑地看着自己,立刻惊得转成跪拜的姿势:“帝君恕臣失仪!实在是娘娘的声音与家姐太过相似,微臣方才还以为……”
他心里暗骂自己真是上不得台面,若被父亲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责罚,但又想这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错,只是——
帝君为何不说话?
他抬眼偷偷观望,却是吓了个半死。
但见年轻的君王不知怎么的笑意全消,森然的目光正看着他,仿佛他只要再说错一个字,等着他的就将是一场血光之灾。
那么问题是……他又该说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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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柒)
冠和三年的秋末,宫中传出谒云帝圣体违和的消息,于是兆京上下人心惶惶的,晋王谋逆之后帝君又抱恙,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。
所幸年节前帝君的身体有了好转,于是大约是为了庆贺,谒云帝下旨今年上元节放灯三日。
今天是最后一晚。
星如雨,鱼龙舞,笑语盈盈,众里寻伊。
有一处灯坊要夸耀本事,竹骨轻纱地绑出个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盛景来,今日灯会要散了,所以任何一个人只要能答出掌柜的灯谜,就能取一盏莲灯走。
只是好几个人上去试了,都没猜出来。
直到有个穿着斗篷拉着风帽的人上前,轻轻巧巧地说中了答案,取了一盏灯,又对掌柜低语了几句,才转身离去。
而后出的灯谜就没那么难猜了,想是那人说动了掌柜,毕竟图个乐,又何必为难。
人们都拥去求灯了,再没有人留意最初取灯的那人。
走过几条街后,她才取下了风帽,却刚好夜风吹落了一点檐上的雪,落进她脖子里,冷得她一哆嗦。
却又笑起来。
这样才好,她想。能知冷知热,才是活着。
随后她举高了灯,一旁檐下悬着的冰凌被灯火映着,反射出瑰丽奇幻的光彩来,她又自那光彩中看到了自己的脸,只觉恍惚。
恭喜再世为人,莫扶薇。
你终究要死……一次。
君王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,可她还记得自己那时是一点都不怕的,因为君王手中拿的并不是她从临晟那里得到的那颗——她认得出来。
更重要的是,她想他不会杀她。
因为她所知的临宸,从来是个重视诺言,温柔善良的人。
是的,她所知的临宸。
十年前的那个上元夜,她与临晟一场争强好胜,就此结下缘分。
后来那晚下了灯谜台临晟邀她喝酒,可她身上还有挨打留的伤,再寒夜饮酒简直不要命。
于是婉拒了,只约来日再会,就此分道扬镳。
却不想走着走着,迷了道,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然遇险。
“姑娘,你还好吧?”替她打退了宵小的人有着好听的声音,扶起她的举止温柔有礼,他说自己是同兄弟出来游玩,谁知走散了,惦记着门禁于是抄了这条小路。他让她抓着自己的衣袖,带着她穿过长长的暗巷,巷子里没有灯火,只有天上爆开的烟花隐约照亮那人的背影。
而或许高墙的另一边正有寒梅盛开,她一直都嗅得到淡淡的清香。
很多,很多的回忆。
却都在见到临宸的瞬间不再轻柔旖旎。
她从未想过自己遇见的人竟是年少时的天子,只是这重逢来得太不是时候——那晚之后每年的上元夜她都会溜出来,而那人也会在暗巷中恭候,与她说说这一年里发生的事,共赏天上的烟花墙外的梅香。
不见形容,只闻其声。
他的来历,他不说,她不问。她的来历,他不问,她也就不说。
不知他姓甚名谁,却知道他的欢喜怨愤,知道他不为生母所喜,知道他对着独占了母亲所有关注和宠爱的兄弟既羡慕又恐惧。
他和她,是最熟悉的陌路之人。
然而这人在她心底占了至重的位置,却又如烟云般忽然消失,及笄那年的上元夜她在暗巷中苦等,后半夜大雪封城,她回府后大病了一场,气息受了损伤,再发不出往昔的声音。
不是没有怨恨的,只是如今想来,那年正是临宸受封为储君的时节,从此后他哪里还敢有半点行差踏错的恣意。
多少事,半点不由人。
天空爆开了今夜的第一朵烟花,她猛地回神,鼻端有暗香萦绕,眼前则是幽暗之地。
竟不知不觉,走到了老路上。
她笑起来,只踌躇了片刻便向内走去,黑暗中她想起临宸的脸,温存的,含笑的,狐疑的,恼怒的。
她想起那日病榻边他说,你终究只有两个选择,晋王与朕。
那时他一脸严肃,还以为是在说着多么生死攸关的大事。
可其实无论多少次,她终究会选择他,只会选择他。
他不知道。
他永远不会知道了。
因为今日过后她就要去江湖之远,今生再不与他相见——他为天子,日后还有不知多少好女子会入他的眼入他的心,所以无论怡妃还是莫扶薇,又怎么可能成为特别的那一个?
所以她为他除掉了晋王,对他而言如此特别的敌人,从今往后,他只要想起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便要想起她。
这已经是她在他心里所能留下的,最深的刻痕。
或许有朝一日这刻痕也会淡去,又或者她所知的那个临宸最终在皇权的桎梏下完全消失不见,但情如今朝,她往后能够一如始初地爱着那个人,又曾经到过离他那么近的位置。
已是最好。
忽然心有所感,她猛地回过头去,就在这时,空中又爆出了一朵烟花,照亮了整个巷子。
然而并没有别人。
后来又过了几年,一日西疆的使者入京,谒见时献上一株新种的蔷薇,花大色艳,更没有尖利的刺,说是陛下的一位故人托微臣带来的。
谒云帝看得出神。
见帝君这般神魂颠倒的样子,使者十分狗腿地问帝君可想知道故人的下落?
君王却摇了摇头,见此花,乃知其安好,足矣。
然后便将这花赐给了近日平叛有功的臣子——你看这就是身在权力中心不可避免的腥风血雨,所以他的那朵蔷薇,只要在月朗风清的山河里盛开就好。
不相见,才欢喜。
心里爱慕着,也算地久天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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