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容紫英——为谁生死一掷轻
他是大燕族后裔,从小锦衣玉食,却身子虚弱,父母便送他上昆仑上修仙,以保他性命长久,身体安康。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,却有不凡天资,颖悟过人,是同辈甚至整个门中的佼佼者,为众人所艳羡,为前辈所器重。却自此与家中再无来往,对父母天伦亲情体会得少了,自然感念淡薄。门规严格,修行清苦,无不养成了渺渺然不食人间烟火的脾性。琼华派之于他,既有养育之惠,亦有栽培之恩。派中教习所有弟子定当以除魔卫道为己任,妖魔祸害世人,扰乱苍生,尔等定当弑妖斩魔,不由分说。他如此听来,便如此去做。曾经一直生活在琼华派上下为他构筑的单纯世界里,黑就是黑,白就是白。自从多了三个与寻常所接触之人不同的朋友,他们会为他担心,为他操劳,为他分担一切责任痛苦,从那以后,他的生活才开始有了色彩。虽然有的时候他们喜欢荒唐胡闹,但却让人舒心开怀。与他们一起穿梭于三界五行之中,见过悲欢离合情生缘灭。再到后来门中有人认出他的朋友来路不正,他却坚决维护自己的朋友,从那个时候开始,他的人生已经渐渐从原有的轨道偏离。如果他没有遇到这三个人,是否就和其他琼华派弟子一样,最终被九天玄女囚于东海之底,数百年后方能投胎转世,又或者他无法接受玄宵行事之狂妄狠辣,终究弃琼华而去?
他曾经一直相信的,是琼华派所传达的一切。虽然有时他也心存疑惑:月牙村民为水源食物之事民不聊生,甚至有人因为生活艰辛不忍婴孩受苦而想要亲手了解自己的骨肉。而村长告知使死地重生唯一的方法是借来水灵珠神器之力。他知水灵珠乃是琼华派镇派之宝,便向掌门进言,哪知掌门顾全大局不肯借出,并谆谆告诫切不可因小失大。而在他看来,苍生即是苍生,不仅天下是苍生,月牙村民也是苍生。既然琼华派让弟子斩妖除魔正是为了拯救苍生,又何能忍心看苍生坐以待毙。
而十九年前的那场大战,向来被刻画得另人心悸:琼华派乃是替天行道,消灭妖魔,理由何其冠冕堂皇!可惜机缘巧合,通过故人之梦,琼华派丑陋的遮羞布被撕得粉碎。彼刻,他的世界开始坍塌:所有曾经坚信的,不过是信口雌黄,所有曾经追寻的,不过是一纸荒唐。他开始渐渐认同伙伴的想法,不再坚定地认为凡妖皆可诛。但却残存一线希望不愿与同门兵戎相向。最后这一线美好的幻想终究被残酷的现实打破,他虽有同门之谊,昔日师兄弟却只有贪功好利之念。终于当怀朔的躯体倒下时,他才醒悟,原来所有一切,只不过是他自己天真的幻想。而他立下再不回门墙的誓言,又是何其悲痛愤懑。一个人的信念若是被颠覆,需要用何其漫长的时光去平复。而他连喘息的空闲都没有,他的心中的痛苦又如何能用言语表达,何况,他不愿,也不肯。好在有菱纱去关心他,就算只是一句不要太勉强的提点也好,对于那时的他而言足以成为一根救命稻草让他略感安慰;他怀中揣着这样的假象生活了十数年,原本以为修仙可以抛却人间七情六欲,连幼年时只有模糊印象的父母,也极少提起;在鬼界转轮台,天河与菱纱二人分别想见自己的亲人,而他摇头自言与父母尘缘浅薄不愿尝试,却在渡船上听得菱纱伯父提起自己父母早已过世,他心中黯然一痛,不再言语。如此丧亲之痛,即便是如他一般尘缘极浅之人,也是切肤之痛。
菱纱私底下说他不肯开怀吐露心声,的确如此。他默默地承受一切来自外界的变故和压力,以他的性格,习惯于一个人苦苦支持一切,又如何能在人前人前示弱。而他同样反诘菱纱何尝不是如此。同样是与父母之缘淡薄,同样不喜在人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,同样重视伙伴……菱纱曾经赠他九龙缚丝剑穗,其时不过是为了讨好作为师叔传授功课的他,他当日勉强收下,佩于剑上。而后来菱纱为了天河不顾生死去到封神陵与神将相博取得后羿之弓,以其作为她存在的凭证,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,她找了“送好东西给朋友”为托词。当她转身遇上紫英的目光,登时多了几分歉意无奈,说没有想到什么好东西可以送他。紫英无言,心中默想的却是当日她送的九龙缚丝剑穗。
她已忘了,他却记得。
菱纱对于他而言,是特别的存在。他与伙伴矛盾冲突的时候,永远是菱纱从中调停止息。她从始至终,不似其他人一般恭恭敬敬一脸严肃地对着他,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河也一样要尊他一声“师叔”。她则带着轻松的微笑叫他“小紫英”,好像原本高高在上令人生畏的他是个从小一起成长的挚友,骤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。他初时是懒得争辩,渐渐地默默接受了这样的亲昵称呼。她逗他开心,却是屡屡失败,寻他开心,又是自讨没趣。终是有个机会让他开怀一笑,她却是如获至宝般叹道从未见过他如此,似是比他还开心许多。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,自然是让人入沐春风。
她如此待他,自是难得,而他又何尝不是以她为重?
当日信念不同,四人于琼华派上赏月闲话,他忽而对自己所作所为心生犹疑,唯独菱纱摇手说若是他觉得做剑仙匡扶正义是好,那便继续坚持下去,不须因他人一席话而改变。更与他约定若是有朝一日他成了剑仙,定要回去找她。他掷地有声,答道:“承君此诺,必守一生。”当菱纱性命堪忧之时,他第一个站出来说道: “我自问并不畏惧世间强权,自己的生死也可相轻,若是用我一命,能换菱纱一命,我定会毫不犹豫。”
只可惜他我皆知菱纱心中已然放了一个云天河,自是容不下别人。她只知道要拼死得到这件神兵利器让云天河睹物思人,永远挂怀,而不知自己曾经送过一件贵重物事给他。在她心中,他始终是排在后面,他又能如何。唯有将这份情感藏匿心中,任由时间的流逝冲刷淡化。百年之后,红颜白发,终归尘土。最终复兴琼华派的重任又落于他肩头,又有何闲暇兼顾儿女之情。
常想若是菱纱先遇他,再遇天河又会如何。这样相似的本质和互补的性格,未必见得就不般配。即便菱纱阳寿短暂,敌不过这一世,大不了缘定三生,他定会上天入地去寻她。
可叹,叹一声英雄终究寂寞,原本以为好不容易寻觅到的羁绊转瞬即逝,剩下唯有唏嘘感慨;叹一声一入江湖弹指老,当日英姿勃发少年郎已是满头银丝;叹一生在世难得是逍遥,他本没几日欢喜日子,这一世劳累一世奔波,又是为了现时根本不知是非的一念;叹一声众人皆醉他独醒,参透了人世间纷纷扰扰,看破了软红十丈,人生不过一场虚空大梦,如此罢了。
最终挂于心头的,唯有当日与故人的千金一诺,以及年少时无所畏惧的因由。
既成了仙,便不该存有私心,则当胸怀天下,兼护苍生。沧海桑田,斗转星移。兴许当日的琼华早已不复存在;兴许当年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都垂垂老矣,再不复从前;兴许岁月磨去了锋利的棱角,砥砺了年少的轻妄……却只问君一句,是否仍记。
为谁生死,一掷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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