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散文诗:孩子不要再活得如此艰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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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个时候,父亲正直得就像一根钢条
1983年,父亲18岁。在那一年他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:参军。他已高中毕业,并在建筑工地上扛了两年的水泥,越发觉得自己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日子。
作为一个没有办法通过高考和人脉关系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,父亲把参军当成了最后的出路。爷爷奶奶心疼儿子,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,只得默认。
那时边疆仍有小规模战争,牺牲的消息时常从前线传来,参军被大多数青年视为畏途,这就恰好给父亲留出了机会。通过国家一年一度的征兵,父亲顺利地离开了地处中原的那个偏僻的小山村,进入了让他感到什么都新鲜的城市;离开了灰色的建筑工地,进入了绿色的军营。
这一进就是22年,父亲最美好的青春都奉献给了军旅生涯。
进了部队的父亲格外珍惜这次转折。他深知自己无所依凭,前途只能靠自己,所以在军事训练中踏实勤恳,不敢有半点松懈,很快就在新兵中脱颖而出,被挑选为连部通信员。虽然如此,作为普通一兵,三年服役期满就要转业回家。为了留在军队中,父亲萌生了考军校的想法,并在连队中争取到了报考名额。
1985年春天,他每年早上五点多起床跑步,白天参加军教导队组织的文化课脱产学习,晚上回到宿舍继续背政治和语文,每天睡眠不到6个小时,三个多月的时间里瘦了17斤。在这样近乎狂热的努力之下,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军事院校,换回了继续留在部队中的资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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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八月》剧照
后来父亲总结这段经历的时候,得出一个结论:如果自己之后做什么事情,能像考军校的时候那么投入那么拼命,就不会不成功的。
遗憾的是,其后发生的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。如今,年过半百的父亲早已意识到,这件事是一种经验,可并不全对;有很多事情他努力了,甚至比考军校时付出的代价还要大,结果却并没有那么好。
但在当时,年轻的父亲将这一条奉为真理,并认真地践行着。在军校里,他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化课知识,三十门课只有一门拿了良好,其他都是优秀,还拿了好多比赛的第一名,那时他不知道这些成绩对于毕业后的他并没有太大用处。
毕业前要分配的时候,他也不懂得像同学们一样去找关系落一个好点的城市,反倒写了请愿书要上前线、去西藏,结果被挤出了原本所在的北京军区,“发配”到了沈阳。报到时领导的一句指派,让他连新单位的凳子都没坐热就又直接奔赴大连。
这些辗转的地域调度,对于父亲来讲似乎并没有构成什么影响前途的大事。他一心想着做出成绩,尽快升迁,好改善穷山沟里的老父老母的生活条件,让尚在农村的妻儿通过随军而获得城市户口,让孩子获得更好的教育平台。
1987年秋天,海风吹拂的军营里,他从排长开始做起,通过带新兵班崭露头角,通过训练与建设连队而不断获得赏识,在十年之内就晋升为一个少校营级军官,在整个团里是唯一的一个。他为了建设连队而提出的措施,领导总会支持;而团里有了提职的机会,领导甚至会主动找他为他打算。
在那个时候,父亲正直得就像一根钢条,他相信他的努力、他做出的成绩都会被领导看到,看到之后自然会给他与付出相应的提拔。这十年来,事实就是如此。那些来自城市的有关系的兵,那些偷懒耍滑的兵,不都不如他吗?
部队里也是人心思变,很多军官渴望下海闯荡
当父亲在部队里摸爬滚打,一心带兵的时候,外部环境正在悄然发生变化。
1988年,学校、部队这样的单位都被要求搞“生产经营”,父亲带着战士们除了要完成训练,还要给大连的粮库做杀虫熏蒸,每年为团里赚上百万元,而那时他们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三百块钱。
1990年,大连开始可以购买股票,几天之内,认购证的价格都翻了几番,一个脑子活的排长很快通过炒股赚了上千元,社会上的收入差距更是很快显露出来。
1992年,南方的城市进入飞速发展的阶段,报纸上不再讲牺牲和奉献,而是讲某某地方又出了多少个“万元户”。
1995年,部队工资仅达到社会上工资数额的四分之一。那年夏天沈阳发洪水,父亲带着战士们在浑河大堤抗洪抢险,正当他们一身泥一身水地加固堤岸时,走过的一个老奶奶指着他们对孙子说:“你不好好学习,以后就跟他们一样!”
1999年,部队附近的钢厂、水泥厂都停产改制,要“搞活经济”,工人们被迫脱离工厂自谋生路。部队里也是人心思变,很多军官渴望下海闯荡。
没到转业年限的甚至通过装病、惹是生非希望部队快点赶走自己,在当时被称为“闹转业”。后勤、库房这样的支持性岗位变成了肥差,因为通过差价、回扣有油水可捞。职务调动则成了一件“复杂”的事情,需要挖空心思去打点。腐败的懒政的军官纷纷上位,有些甚至直接从其他单位空降过来,领导为了自己的仕途也不会再为下属争取。到了这个时候,憨直如父亲,都意识到自己在部队的前途已经是非常渺茫了。
2000年,父亲回老家探亲的时候,接到了部队的电话,说军里打算让他再升一级,但是竞争很激烈,希望他快点赶回部队送礼。父亲握着电话机械地问,送多少。对方说,至少3万元。父亲黯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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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中国人的一天
从此之后,放弃了送礼的父亲在部队再也没有得到晋升的机会,直到2004年不得不转业离开部队,回到社会上自己重新找工作。
可是他能做什么工作呢?二十多年来他只会带兵,没什么技术,没什么学历,更没什么人脉。他到西安学了一些面食制作的方法,自己开了一家小饭店,很快因为资金周转问题而倒闭;他在学校里做过教导主任,在小公司里做过办公室主任、部门经理,都干不长。
在这段时间里,父亲买了厚厚的一摞教材,自学过经营餐馆、人力资源管理,还想自己考一些证书。他觉得在工作上的挫败只是因为自己之前没有学过这些东西,只要他学会了,就可以做好。可是慢慢地他就发现,“书上讲的知识,在工作中用不上”。
三十年兜兜转转之后,他又回到了建筑工地上
2013年,父亲应聘了一家很大的装饰材料公司,对方让他去做安检员,还到北京接受了培训。等到单位一看,是个建筑工地,他不由得仰天长叹。
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在军营里继续向上走,但玻璃天花板早已盖在了头顶;他一度以为自己靠努力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,可三十年兜兜转转之后,他又回到了建筑工地上。他引以为豪的吃苦与奋斗,相信不疑的回报与公平,终究是紧紧地嵌在时代的巨轮之中。他终于明白,他所失去的,正是九十年代过后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所失去的东西。
有很长一段时间,习惯了不断进取的父亲都无法适应这种努力换不来收获,奋斗也没有方向的人生状态。离开部队之后的十几年间,父亲换了十几份工作,长则一年两年,短则数月。他从未放弃学习和调整,但直至他的年龄让他再也没有合适的岗位,他都没有遇到过自己喜欢、有意义感、能当成一份事业去做的工作。他渐渐灰了心,常常说,自己这辈子在事业上一事无成,唯一的安慰就是培养了个好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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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父子》剧照
2004年,父亲转业进入社会那段艰难的适应期,正赶上我的青春期,俩人都成了火药桶,一交流就心不平气不和。一个夏日的午后,父亲劝说我什么,我愤怒地反抗:“你不要总是说什么什么事情都是为了我!我们各有各的人生,你不需要为了我!”父亲无奈地回应:“可是事实上我们就是为了你呀。”
今年,父亲开始动笔写自己的故事。他一直不愿写,觉得自己的人生太贫瘠,“又没有什么成就,都是些琐事,没什么好写”。我多次鼓励他,半哄半骗地说这样的个人史对我的学术研究很有助益,他这才答应。
他从年轻时就喜欢写作,如今没了工作缠身,几个月间就写了几十万字。当我翻阅这些只是平铺直叙就已经跌宕起伏的文字,不得不承认,父亲的青春,就像他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对我说的,都是在严格要求自己、为改变家庭的命运而拼搏中度过;也就像李健在《父亲的散文诗》中唱的,仿佛做的一切努力,都是希望他的孩子,不要再活得如此艰难。
然而,大学毕业后的我,在种种磕磕绊绊后逐渐明白了父亲苦楚的我,站在青春的尾巴上很快就要为人父母的我,对于前路的迷茫、生活中的困顿、经济上的窘迫,一如当年的父亲。
作者:漏勺
编辑:小蛮妖
美编:黄山
土逗原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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