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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7-22 12:33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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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推院门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给院中的花浇水,及腰的长发绸缎似的垂着,恰好一侧的发别了耳后,才露出精巧的鼻、轻翕的唇、如同蝶翼般的翘睫。她那样专注地看着花,手中的洒水壶轻轻摇摆,每一滴水洒得均匀。初升旭日温和的光辉笼在她身上,柔和静逸的时光,美好如电影中的剪影。
他站在门口,呼吸都凝住了,目光随她身影移动,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。她浇完最后一株花,转身的时候撞在他身上,“呀”地叫出声来。
“小心点——”他抓住她胳膊,洁白的衬衫上留了几片水痕。
看到是他,她心跳还是不由地加快了,莫名地神色就有些紧张,目光想从他脸上挪开,却又不知该安放何处;想颔首敛眸,但又不想让他看出自己逃避的样子,因为,把话离别,从此,她对他,除了倔强似莫不在意,再也不想有其他情绪了。
经年后的第一次见面,她跟他说得第一句话该是什么?
“近来可好”?故人已不顾,这句问候岂不显出她对他难以忘怀!
“别来无恙”?多少浓情蜜意还在心里的某个地方珍藏,这样淡漠的问候她说不出口。
“你怎么来了”?曾经他们一起找到这个地方,谁又规定了他不能来?这样问候有些多此一举!
……
她不知这经年后第一次相见该说怎样问候他的话,过去的情意,过去的美好,还有后来的伤痛和悲戚,她只希望用时间来慢慢抚平。互不相见,互不相念,就这样,被时间的长河抚平。
可是,他为什么还要来激起浪花?但是这波涛涌浪她又甘之如饴。
他抓住她胳膊,怕会失去她似的,抓住了便不松开。她被他抓得有些生痛,轻声说了句“谢谢”,想让他放手。
“阅尽天涯离别苦,不道归来,零落花如许。花底相看无一语,绿窗春与天俱暮。待把相思灯下诉,一缕新欢,旧恨千千缕。”他柔声诵道,目光游离于墙角的花株。
“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”她轻吟,想起昔年他赠予自己的书,书中夹得书签是他小楷写得这一句。当时她不知这是王国维的《蝶恋花》,她以为是他自己最新的诗作。

(贰)
因为与他相识是在校外的诗社,她被他的才华折服,相处之后她更觉他的有趣和不可一世的才情。他会吹箫,会填词,会下棋,会书法楷字,会写诗词会作赋;而她,虽然也会弹琴,会作曲,会作画,却不精于写诗作赋,也不会下棋。
那年寒假短暂的分别,在家中她忍不住对他的思念,便一纸相思寄予他,红笺不吟诗词,只一句“我喜欢你,请给我答复。”便宣誓了自己的爱情。半个月后他寄来一份信件,“山海桑田亦可移,人间岂能有白头?我得知你们十八开学,十六我去车站接你。——云箫”
那时候她才知,他的真名叫云箫。他的回信附以真名,也算是对自己的感情坦诚相待了!她心里甜滋滋的,将信件贴在胸口,一遍遍地念“云箫……云箫……”
归心似箭,她希望“十六号”早点到来,若不是他说十六号他去接她,她已经动身回去了,可是,她想下了火车就能看见他来接自己,专门来接,所以她忍住了早些回去的念头,一天天数着日子。为了以后能对上他的诗词,她不辞辛苦,大老远跑去市里,买来古人的诗词集一遍遍地读。读到一句“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”才知这两句原来是王国维的《蝶恋花》。
她想,自己是多么的薄学疏才,幸好当初没有惘然地去夸赞他,不然他心里肯定会笑话自己。
她读王国维的《浣溪沙》“霜落千林木叶丹,远山如在有无间。经秋何事亦孱颜。且向田家拚泥饮,聊从卜肆憩征鞍。只应游戏在尘寰。”读到最后一句“只应游戏在尘寰。”时,竟然潸然泪下,望着窗外一片洁白的山峦大地,突然又想起《红楼梦》中所写:“为官的,家业凋零;富贵的,金银散尽;有恩的,死里逃生;无情的,分明报应。欠命的,命已还;欠泪的,泪已尽。冤冤相报实非轻,分离聚合皆前定。欲知命短问前生,老来富贵也真侥幸。看破的,遁入空门;痴迷的,枉送了性命。好一似食尽鸟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!”
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她望着窗外轻吟,打开窗,伸出手,雪花落在掌心瞬间化成晶莹的泪珠。
不经意间望见山腰的洞,她又想起醉吟先生的《问刘十九》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。”
此时楼下的火炉烧得正旺,也热了酒,供到家串门的客人暖身体。此刻要是他能来该多好,“晚来天欲雪,能吟一杯无?”她会这样问他。
他会对她心领会神地微笑,两人围炉饮酒对诗。想到此处,她又担心他出得句自己对不上。
风吹得刺骨的冷,她关上窗干脆提笔作画,画得是一川洁白无垠的湖泊上飘了一艘乌篷船,一男一女素袍白衫,围炉而坐,炉上酒壶烟气袅袅。
落笔,她温柔地笑了。

北国的冬天多是雪,没日没夜地下,让人着急。在这漫长的日子她想写信给他,问他上海有没有在下雪?想对他说,出门多穿衣服。
还要说什么?她心里、脑里想得都是他,但是要是写信却不知该写些什么了。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又有说不完的玩笑话,归结起来都是因为他,和他在一起,他会自然的引得你与他说一些玩笑话,气氛总是很轻松,也很开心。
他有没有想自己呢?万一他没有想自己可怎么办?
终于熬到了出发的日子,她收拾行李踏着软绵绵的雪走了,厚厚的雪留下了她浅浅的脚印。终于要走了,她激动万分。坐了三天火车,到站时天已经抹黑,但是她的心却越发明亮。
她下车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他,他亦看见了她,冲她笑,推开人群走上前,从她手中接过行李,“年过得不错,胖了点。”他说。
“那你为什么没有胖?难道没过好年?”她随意地说,并没有像火车上所想,见到他会害羞,因为,从今以后他们的关系并不是普通文友的关系那样单纯。
“为伊消得人憔悴”他玩笑说。闻言,她害羞地低下头,心中如同灌蜜,但是面上却不露羞涩之态,故意道:“不知是哪位‘伊’有如此本事,会让沽酒山人消得人憔悴?”
“明知故问!”他白了她一眼。
“说说嘛,到底是哪位‘伊人’呢?”她不依不饶。
“自己猜!”他摸摸她的头,顺便牵了她的手。
那晚,他带她去了自己的租房,为她煮了饭,热了酒,说,“这是我自己酿得桂花酒。”
“我也会酿,在家酿了槐花酒,什么时候去我家喝?”
“随时!”
“好啊,去我家,我们一起喝酒,骑马如何?”
“骑马?”他惊讶地看着她,十分惊喜“你会骑马?你父母允许女孩子骑马?”
“我从五岁就骑马,我们是牧民,骑马都会骑。”
“看不出来,你这么柔弱的女子。”
“我柔弱?”
“看起来柔弱,其实并不。”
……
他们喝酒吃菜,相谈甚欢。
此后,他对她甜言蜜语,关怀备至。而她亦是,没课的时候便跑去诗社或者去他的租房,但是两人也只是讨论诗赋词曲,她作画,他提题,她作曲,他填词,她抚琴,他吹箫。他还教她下棋,她争强好胜,还未学会便嚷着要跟他对弈。下错了棋,偏又爱撒娇,他无奈,要让她棋,可她偏不许他让,非要靠自己的能力胜他,他又气又笑,更是怜爱她。
美好的时光转眼而过,暑假到来。他一言九鼎,答应了她去喝槐花酒,去骑马。而她亦是,顶着被同乡人说闲话的毁坏名誉的风险带他回了自己的家。
到家的那日,左邻右舍像看怪物一样的围堵了她家,阿婆阿婶们嬉笑问,“上着学就找了女婿回来?”转身又相互窃窃私语,“就说女孩子不能去外面,看看,学坏了,学业未完成就带来个小白脸。”“看这女子平日里乖乖巧巧的很有礼貌哩……”“长得心疼些就不学好了……”
她不回答他们的讥笑,更不理会他们的闲言碎语。还好,父母不管心中怎么想的,但至少面上对这位远道而来的“客人”客客气气。
她牵自家的马给他骑,她自己借了邻家的马。二人招摇过巷,驰马扬尘,一路无诗无歌,只有一声声爽朗清脆的笑声蔓延在山间。从村落到草地,在广阔的草地上放肆驰骋。风清,鸟鸣,花笑,人心畅快!
他们在一块石前驻马,一人一壶酒,躺在石上,看蓝天白云,说无关风花雪月的话。
“真好……真好……”他说。
“你喜欢就好……”她回答,“只要你愿意,可以经常来。”
他笑了,说,“你酿得槐花酒也不错,只是有些甜,我不大喜欢甜的东西。”
她心里咯噔一下,急忙解释,“槐花原本就有甜滋滋的味道,那种甜我也不太喜欢。但是我们这里只有槐树……”
“明年我酿桃花酒给你喝好不好?”
“好啊,只要是你酿得我都喜欢喝。”
“你这个酒鬼……”
游山玩水,五天之后两人便回上海了。他又带她去了好多地方,他知道的,不知道的;熟路的,不熟路的,他都带她去。一次,他们迷了路,走进一片茂密的林子,兜兜转转,天黑的时候在林中发现了一间竹舍。
似乎是注定的一样,隐居山野,是他们共同的愿望。他们在竹舍过夜,他说,“以后我就隐居于此了。”
“我也有此想法,出去后得打听到这是谁家的竹舍,可以租下来。”
“怎么,你想跟我退隐山林?”他嬉笑说,“你就不怕孤男寡女,我对你图谋不轨?”
“你没有那个胆子!”她娇嗔道。
“你看有没有!”他故意对她坏笑。
“那……那就试试咯。”她故作厉害,“我可是练过柔道的。”
“我练太极,你那柔道可没我太极厉害。”
他是真练过太极,而她只是吹虚罢了!
出去后,她开学了,他也撰写编辑一本诗集准备出版。不觉间生活变得忙碌了起来,直到中秋放假,她带了月饼去他租房,走到梧桐路的时候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嬉笑打闹着,女孩时不时的还揪他耳朵,或者用脚踢他,他一面躲一面求饶。她所看见他的形象皆是桀骜不驯,从来都没有这样过。瞬间,她的心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样,被冰刺扎着一般,其中滋味无法形容。她正要转身离去,那个女孩突然转身似看见了她。她赶紧逃一样的跑了。
他那样的一个谦谦君子,举世无双之人,为什么会欺骗自己?
她一遍遍地问自己,更是不愿相信自己所看到的。她伤心,但却不甘心。在宿舍宅了三天后她逃课又去找他,因为她想给自己一次机会,一次心甘情愿放手的机会。
但是她还没有走到他的租房,在梧桐路上,一个女人叫住她,“你就是水清吧?”
她回身,认出女子正是那天跟云箫打闹的女孩,怯怯地点点头,“我是,你是?”
“啪”一个巴掌重重地甩在她脸上,“听好了,我白芬英和云箫青梅竹马,三年前就已经订了婚,你以后不要再来勾引他!”
她脸上火辣辣的烫,脑子一片空白。那天,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。
山海桑田亦可移,人间岂能有白头?
这是当初她对他表白后,他回她的诗句,如今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了!
人间岂能又白头?之前种种,两人情深意切,分明不是骗人的!可是为什么?为什么?她不信,她要听耳听到他说,说他已经有未婚妻,说他一直都在骗她!
可是她不敢去找他了,只能写信,跟他陈述了白芬英打了她的事情。问他,是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?是不是一直都在骗她?
信件寄出,她度日如年的等候,最终却等来的不是他的回信,而是那个叫白芬英的女子的再次辱骂。
她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白芬英她写信跟他“告状”的事,可是他还是说了。
从此,互不相见;从此,互不相念!
毕业后,她千方百计地打听到竹舍的主人,是一位大她三岁的女设计师,女设计师甚是喜欢她画的画,所以将竹舍免费给她住。

(弎)
“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,问你舍友,她听你说过,毕业后去隐居山林,我想就是这里。”他先开口说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来这里?”她转身走到阶旁的水池边,将洒水壶放在池沿上。他紧随她身后,道:“因为我也要隐居山林”
“和你未婚妻一起吗?”她一边换拖鞋一边问。
“有我的拖鞋吗?”他问,自己到鞋柜找,夸赞说:“这竹舍被你打理得不错,有隐居的韵味。”
她没有接话,进屋,走到桌前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他。
“怎么,舍不得酿得美酒了?”他接过茶杯,虽那么问,但还是坐下喝了起来。
“我这里没有酒,只有茶。”她淡淡地说,又到厨房端来一碟桂花糕,表情淡漠:“你随意,要是饿了就吃点,一会儿煮饭。”
“你以前不会做饭,现在变得贤惠了。”他拿了一块桂花糕,咬了一口,点点头,“嗯,好吃。”
“一个人,总要做饭吃。”她也坐在桌前,帮他填满茶水。
“我和你一起隐居于此,你愿意吗?”他问,神色随意,像聊家常的话一般。
“我可不想再被人打耳光和辱骂。”她有些生气,甚至情绪变得激动,“你们男子怎么都这样招蜂引蝶?难道就不能专心相待一人吗?”
“对不起,都是我的错,是我贪念太重!”他颔首道,“对于你和白芬英,和你在一起的日子,美好的如同在梦中,飘渺虚幻,真的如在做梦一样。但是如果真的要在一起了,柴米油盐的日子却很现实,而我在现实的生活中不会是一位称职的好丈夫。我不想让你看到现实生活中自己的不完美,我只想留存我们在一起的美好。”他喝茶如饮酒,又道:“对于白芬英,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青梅竹马,对彼此太过熟悉,并且也太过现实,跟她在一起,平凡的就会像普普通通的夫妻一样,而且她没有读过书,更不会诗词音律。”
“原来如此!”她听得有些生气,突然觉得,一直心心念念的这个男子,竟是这样不值得,不值得自己所付出的感情。她的心里稍微好受一些!
“可是你并不了解我,你也并不是真的喜欢我这个人,你只是喜欢我的才情罢了!”突然,他语气落寞道:“如果你清楚我的家境,如果你知道我没上过大学,如果你知道我的日常经济来源只是微薄的稿费,你还会喜欢我吗?你只是喜欢富有才情的我,其他的一概不知,也从来没有向我打听过!”
没有去问这些,只是因为她尊重他的隐私,只是因为她太过爱他,想着,无论他贫穷富贵还是流氓儒士,她都喜欢他!可是他原来不是这样想的!
“所以,你我皆是凡尘俗子,都要过凡人的普通生活,那么你和白芬英喜结连理不是更好吗?”她不愿再跟他解释,人生若只如初见,该多好。这已经不是她原来所要的感情了,即便人还是同一个人,却再也回不到以前了!
“可是我不想过那样普通的生活,那样的生活会让我发疯。”
“所以你想躲到竹舍这儿来?”她坚定地道:“好,我把竹舍让给你,我走。”
闻言,他有些措愣,痴痴问道:“我们说好的一起……”
“你以为还能回到过去?”
聪慧如他,他没有再问。
此后,她搬出了竹舍,在闹市之中办起了自己的画展;他亦是重新回到诗社,所出版的诗集备受众人喜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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